試讀
邱逸
口述歷史是圍繞著人所建立的歷史,為歷史注入生命,並擴闊其領域。在口述歷史中,不只是領袖,就連寂寂無名的普通人也能成為英雄人物。它把歷史帶入社群,同時從社群中帶出歷史。它協助弱勢人士,尤其是老人,重拾尊嚴和自信。它讓社會中不同階層和不同年代的人有機會互相接觸,繼而彼此了解……口述歷史對廣為人接受的歷史神話提出了質疑,也駁斥了歷史傳統中固有的專制看法,提供了一個渠道讓歷史的社會意義得到徹底的改變。
保羅•湯普森(Paul Thompson)
2013年,我們出版了一本關於香港保衛戰的史書,用了一個「開放式」的書名:《圍城苦戰──保衛香港十八天》,顯而易見,在「保衛」前面是沒有主語的,因為我們翻閱了大量資料,得出英國對香港採「不援不降」的防衛策略,香港淪陷只是時間的問題,故此,即使英軍在香港保衛戰中死傷慘重,但他們更多是在「死地」的自衛,從過程看,根本談不上真的「保衛」了香港。
不過,在我們書寫過程中,一支沒有制服、人數不定、彈藥稀少、神出鬼沒的游擊隊卻深深吸引了我們,這支部隊兵分多路,一方面跟在日本人後面南下,一方面又在日本人來到前蒐集英國人的武器,並在英國人撤走後安定了離島上的生活秩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在日佔時期,這支零散的部隊悄悄集結,再分成不同隊伍,營救了一大批文化人和外籍人士,並在新界的土地和海域裏與日軍、土匪周旋,控制了比日軍佔領更大面積的土地。這支部隊通過稅站而自給自足,並能日本投降後,這支部隊北撤到山東,留下了一篇壯懷激烈的告別香港和新界人民書,並在結尾說:「今天,我們撤退了,但我們的心卻永遠不會離開你們的!」
這支隊伍的名字對於今天大部分的港人仍然陌生: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下稱「港九大隊」)有關「港九大隊」的史料主要有三類:
(一)是作為東江縱隊大背景下的一個獨立單元,如陳瑞章先生的《東江縱隊:抗戰前後的香港游擊隊》一書,這書以紮實的史料和親身的訪問,講述從戰前的中共地下組織到建國後東江縱隊的發展,旁及各領導人的政治際遇。此外,還有胡文冰著的長篇《東江縱隊傳奇》,這書以歷史小說的寫述方式,「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原則,記述東江縱隊由卅創到北撤的故事。這方面的書俱茲事體大,詳備宏大。
前行政長官董建華於1988年把港九獨立大隊烈士名冊安放於大會堂紀念龕內,供市民憑弔,並且確認港九獨立大隊在香港歷史上的地位。(珍姐提供)
(二)是只記錄「港九大隊」的歷史。如《港九獨立大隊史》或陳達明的《香港抗日游擊隊》,甚或漫畫版的《扯旗山下的戰鬥》都屬這類,主要介紹「港九大隊」的成隊和機制,並著力書寫某幾件大事,如大營救、打土匪、反掃蕩和海戰等。
《扯旗山下的戰鬥》是根據《港九獨立大隊史》一書改編繪製而成,畫風和情節皆有時代特色。
(三)是有關「港九大隊」的人或事,如《香港抗戰英雄譜》中便重點突出幾個重要人物,如劉黑仔、黃作梅等英雄人物的傳奇故事。又如徐月清的《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抗戰遺址尋蹤及大營救路線》,[2]主要講述「港九大隊」在香港各地的事跡。
繼往開來是東江縱隊老戰士聯誼會的刊物。(鄭浩賢攝)
徐月清女士窮20多年的努力,整理出12 條大營救路線圖,為研究「港九大隊」歷史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有了前輩們的努力,「港九大隊」已有詳實的歷史論述。因此,寫作本書之前,我們已經確立了小人物口述大歷史的寫作理念,記述「港九大隊」普通隊員的人生軌跡,希望為「誰保衛香港」尋找答案。這既順了人生的時勢,也應了研究的大勢。
七十年多過去後,在世而又能受訪的游擊隊員,都是當年不到二十歲的青少年,在那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洪流中,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的勇氣和犧牲不是不夠大,而是年紀決定了作為。這是人生的時勢
至於研究的大勢,則需要從口述歷史的研究說起。
口述歷史興起於美國,最初關注的訪談對象多是政界、商界的精英和社會名流,搜集他們的口述資料,並以聲音的形式保留歷史記錄。到了60年代,「美國開始出現第二代口述史學家。他們賦權於那些沒有文字記錄的和在歷史上被剝奪權利的人群,進而超越第一代口述史學家所主導的精英訪談模式而擴展口述歷史的搜集範圍與視野。」這包括那些曾經被忽視的平民大眾和弱勢群體,他們成為了口述訪談的對象,不再是默默無語者,或是抽象的數字。口述歷史內容不斷拓展,幾乎囊括了社會各個階層。「自下而上」、關注底層、讓大眾發聲,使口述歷史研究更有「平民傾斜」。
烏蛟騰抗日英烈紀念碑。(作者攝)
近年來香港的口述歷史也順應了這潮流,單以有關戰時港人經歷的,就有《吞聲忍語:日治時期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和《從十一萬到三千:淪陷時期香港教育口述歷史》兩書,寫的都是普通人的歷經。這些選題是以往史料中欠缺的,映襯了社會層面的歷史變遷,為歷史研究注入了活力。
因此,我們此書告別了「港九大隊」在歷史著述裏普遍的「英雄史觀」傾向,訪問了當時部隊的「小人物」,以香港普通隊員的社會生活為研究對象,展示這時期社會發展的真實形貌,同時揭示戰前殖民地的社會組織、結構、教育制度變化的規律,我們力求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串聯起來,在平凡、蕪雜的瑣事中梳理出社會變遷的脈絡線索,進而揭示整個大歷史的主流。
當觀察點放低到普通人時,我們的研究極易陷入瑣碎和零散。因此,我們採用了老戰士「由生至老為緯、與外部社會關係為經」的敘事方式,每個老戰士都在歷史中發揮著不同的作用,社會變遷也在他們的人生歲月中留下了不同的痕跡,我們利用個體生命歷程來反映時代變化,探究歷史問題。所以,我們寫這本書,是要從小人物看大歷史,從一個人的成長,看其時其地的香港,從宏大的歷史背後,觀小人物的勇敢和畏懼,重新塑造過去的時空和人物的命運。
對參與過「港九大隊」的普通隊員來說,日佔時期確是永誌難忘的一頁。(鄭浩賢攝)
在訪問之初,我們對訪問對象設下了一些要求:出身、地域、家庭、教育、工作、收入、婚姻,戰前和戰後的經歷等,從不同角度拼湊那時那地的普通人的所思所感。即使老戰士們一開始都對我們問題的瑣碎非常疑惑,問及諸如對待家人的情感、對生老病死的態度、對生計的徬徨、對社區變遷的猶豫等。老戰士們原來都想好了自己可以「見場面」的經歷,卻不想我們更多糾纏在枝節上。我們一一說服他們,讓他們認同我們的堅持:重建歷史變遷中普通人的歷史,考察大環境變遷和普通人生活的關係。沒有人是孤立存在的,那些看似個人生命歷程的講述,表達的卻不只是個人的苦樂辛酸,而是一個家庭、一個群體、一個時代的共同經歷和命運。這是本書的重點所在。
從八位老戰士的口述中,我們發現到很多第一手的資料,例如:
(一)日人侵港時,平民百姓的反應。例如住在九龍城的林珍,她目睹日軍機空襲啟德,市民紛紛躲入教堂,並且無糧無電的苦況。又如住在鯉魚門的羅耀輝,他看到英軍匆忙從鯉魚門撤退到港島,村民如何哄搶物資,又在不久後看到日軍準備登島的情況。還有農民曾志強、李志應、張廣祥等如何看着日軍進入他們的村落,他們如何回應。可以說,他們以自身的特殊經歷為獨特視角,帶領我們乘坐時光機回到當時當地,親眼目睹日軍如何侵略香港的市區和農村。
西貢斬竹灣碑園(鄭浩賢攝)
(二)不同階層港人的生活狀況。八位老戰士們既有來自農民家庭,如曾志強、張廣祥、李志應、李貴;也有是小商人家庭,如經營豬肉檔的鍾偉堅和運輸業的羅耀輝;還有父母是知識份子的林珍和巢湘玲。從他們的經歷可見,日軍佔港後,農民子弟尚能依靠自耕地勉強過活,可商人家庭即陷入苦況,鍾偉堅不得已要到日人鐵廠工作,而羅耀輝更要回鄉避難,過着整天挨餓的艱苦日子。至於林珍和巢湘玲兩家則分別走到內地大鵬灣及長洲,與日人週旋。
(三)戰前鄉村面貌。八位老戰士中,除了林珍(九龍城)和巢湘玲(灣仔)外,其餘六人皆來自鄉村:曾志強(粉嶺)、張廣祥(元朗)、李志應(大埔)、鍾偉堅(荃灣)、羅耀輝(鯉魚門)和李貴(西貢),我們不難發現,其時新界農民多是小塊田的自耕農,只能過着溫飽的生活。同時,港英殖民政府對新界農村的治理也傾向「無為而治」,特別是巢湘玲說到長洲在日人未到前的無政府狀態,可見一斑。港英大抵依循着以華制華的方針,好像李志應戰後做了警察,他能入選,除了本身條件外,和戰後土匪在大埔墟橫行,港英當局想「以客(家人)制客」密不可分。
「港九大隊」成立地點——西貢黃毛應村天主教堂,這裏真有不少可歌又可嘆的歷史。(作者攝)
教育方面,鄉村的老戰士都在鄉村受教育,不過,其時的小學不是民辦,就是宗教團體營運,例如鍾偉堅的荃灣有三所小學,南園書舍是民辦,另外兩所分別是屬天主教會的德聲學校及基督教會的福音堂。至於學費大約是幾十元一個學期,學生不準時繳交的話,老師會在年三十晚到學生家追收。至於中學多在市區,如鯉魚門學生升學要到筲箕灣,荃灣則要到深水埗。更有趣的發現是在教材上,由於沒有統一的課程與教材,在鯉魚門私塾讀小學的羅耀輝,除了用一本清朝教科書《幼學瓊林》外,還學做殯儀館的堂倌,學習紅白二事的祭拜方式。
在市區的教育方面,林珍的幼兒教育是在家裏上課,林媽媽是幼稚園老師,他們把傢俱變賣,買了桌椅掛上黑板,朝拆晚行地在家辦起小學。而成績優異的巢湘玲則讀到初中便轉職教師,可見當時一般家庭出身的女子,初中程度後便難再升學。巢湘玲在運動場上奪標的消息登在報紙上,也反映了當時的女子教育受關注度。
(四)中共宣傳的效果。除了巢湘玲戰前已為黨員外,其餘七人都是1941年後才加入游擊隊的,入隊過程相近:在小學時期已受到老師或同學的影響,關心國家危難,痛恨日軍侵略,並在日軍佔港後,通過家人、同學或老師加入游擊隊。由此可見,戰前中共是通過學校、劇團、歌團宣傳,影響力能到達社會上最普通、甚或資訊最隔絕的人身上。41年後,這種宣傳通過游擊隊的民運幹事,深入新界每一條村落,並成功招募了大批新界的少壯村民加入。
刻在西貢斬竹灣碑園上的文字。由於碑文在港英時期刻好,其時還只能以抗日游擊隊命名,而非東江縱隊。(鄭浩賢攝)
(五)「港九大隊」深得游擊戰的精髓。游擊戰的基本原則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而基本作戰形式為襲擊。我們從李志應兩次軍事行動、羅耀輝參與的海戰及每一個交通員小鬼的工作情況,至他們的入隊方式簡約、缺乏入隊儀式或制服等都不難發現「港九大隊」的機動性和靈活性。當然,使人印象深刻的還有農村村民對游擊隊的支援、掩護和犧牲,數以百計的香港熱血青年參與了在自己土地上的抗日大業,在新界農村裡、在離島岸邊,留下了無數游擊隊員和村民的汗與血,他們慷慨就義時,甚至沒有留下名字。
這是發現,還有很多很多……
「港九大隊」武裝隊員的配備。(珍姐提供)
歷史,是一本通俗易懂的讀物,它包羅萬象,海納百川。它可以記錄大人物驚天動地的壯舉,也可以書寫小人物星星點點的作為。在歷史的長河中,既流淌著偉大,也輕淺著平凡。
歷史,對旁觀者來說是一種故事,但對親歷者而言,卻是一種喜悅和傷悲。見微知著,以小見大,從小人物的性格命運中發現時代變遷、風習變化、價值更迭。在我們看來,時代變遷固然體現在大人物叱吒風雲的歷史作為中,同時也悄然見諸在小人物的個人遭際裡。每個活生生的個人都是一部活的歷史,都蘊藏著解釋和說明大時代變化的全部秘密。
這本書,是一次搶救性的記錄。歲月催人老,倖存老戰士們都已成了風中之燭。在不久的將來,他們經歷的戰爭,他們生命中最精彩、最殘酷的一頁將掩埋於一抔黃土之中,我們為他們作證,為了不被忘卻的紀念。
我們更相信,這只是個起點。

1998年「港九大隊」的部分在港老戰士在禮賓府會見前行政長官董建華。(珍姐提供)
(僅載全文內容,注釋和參考資料等,請參閱作者專著。)
載於2014年《戰鬥在香港——抗日老兵的口述故事》,香港: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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